kaori

梅梅的客厅 24.水果糖(下)



珠珠二十一岁的时候从大学毕业,普通本科学互联网营销。毕业后前往大城市打工实习,周日和朋友约定在郊区的一家超热门咖啡馆见面。甜食咖啡纷纷就位,女生们打卡拍照,其乐融融。朋友修图的时候,珠珠无聊地转过身去,偶然发现背后的留言板。

稍微浏览一下,留言板上贴的都是些意识流风格便签,譬如“趁生命气息逗留”、“没有兑现的承诺”、“不要把小狗挂在路灯上”。珠珠一扫而过,往上看。离她最远的一张便签纸上写着:“你六岁时的玩伴现在还在世上吗?”

朋友叫她,珠珠,这张照片发朋友圈你看可以吗?珠珠转过来,仔细看,指着屏幕说:“把我左边脸再往里面推推……”

服务生喊着“借过,腿收一下”从她们身边挤过去。

咖啡馆人声鼎沸,逐渐淹没两名小女子的交谈。



当日警车救护车拉走命案尸体后,次日,张老师在课堂上给一年纪四班小朋友讲:“从今天开始,方达就不来上学了,他家里有事情。好,我们把书打开翻到四十六页……

台下的小朋友想,她说的和我爸爸妈妈不一样。

昨晚,珍珠社区全体住户失眠,所有人都知道方美琪母子死了,谈论不休。一整晚,孩子们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看到很晚也没人管,因为爸爸妈妈都闭门在卧室里心惊胆战。孩子们右耳听着嘈杂的配乐和配音,左耳时不时飘过‘死了,死了’。他们说方达死了,方达妈妈方老师也死了。孩子们小小的心揪成一团,揪得和他捏住的拳头一样紧。大人们放肆谈论,仿佛说的是儿童绝不可能理解的一门语言。然而非常突然,原本应该呆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孩子推开了卧室的房门,哭着喊着问他们的父母:“方达是不是死了?”

爸妈相视一愣。


橘子低着头,握紧铅笔,在课本上反复刻印一道深深的笔痕。


所有人都知道方达死了。方达死了。张老师什么意思呢,以为他们不懂死吗?

隐约察觉因为是小孩所以被大人轻视、唬弄了,一年四班的同学们心中都有抗议和愤怒,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在心里暗暗地害怕。

方达死了。原来不止是老人。小孩也能死。


六岁儿童很知道死。怎么不知道。

死就是肢体变形,变成不是本来的样子,就像踩碎甲壳虫,手脚和头会掉下来,内脏呈浆状迸溅,不再好好包裹在组成身体的壳里面。方达死的时候,肚子里的东西也跑到壳子外面去了吗?

还有,死是失去色彩,不能说话。以前天天陪着睡觉,给扇扇子的爷爷死了,爸爸妈妈烧掉了爷爷的遗体,装进小盒子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黑白相片。坐在黑白相片底下,爷爷不能拥抱,也不能交流,别人再说爷爷不好的时候,他也不能反驳了。死,就是完全服从,任凭处置。方达死了以后,也不能再为自己说一句话了吗?

还有还有,死,是受伤、疼痛。被打到太痛太痛的时候,就会莫名想到死。大概是要被打死了。感觉到要被打死了,比知道‘死’这个字怎么写都要早得多。方达死的时候也很疼吗?


整整一周,一年级四班状态低迷,别的班级的小朋友会来攻击嘲笑他们:“你们班死人啦!”莫名其妙的攻击,让孩子们陷入自我怀疑。

为什么同学死了,挨骂的是我。难道死是错吗?死是很丢脸的事吗?只是认识死掉的人,都是可耻的吗?

回到家里,小朋友问自己的爸爸妈妈,方达是怎么死的啊?小孩子也会死吗?

妈妈却生气了:“说什么呢,快呸呸呸,以后再不许说了,也不许提你那个……那个……同学。”

小朋友不懂,为什么,茫然地看着妈妈。妈妈急了,拎起他,调转过来拍打后背:“快呸!”

小孩‘哇’地哭了,鼻涕眼泪一齐流,口水溢出来,经由他艰难鼓动嘴唇‘呸、呸’的动作、上下嘴唇沾着稠液开合,噗出一个又一个迸裂的小气泡。


再然后,没人提起方达了。



陈思带着方弋奔赴吉潭,路上给郑宗浦发消息:论坛网址发我。

郑宗浦大概有事情在忙,一时半会儿没有回话。陈思等不了了,直接打给赵一蕾。

赵一蕾笑意盈盈地接起电话:“陈思呀,小思思。”

陈思开门见山。

“啊,你知道了。”赵一蕾轻轻。

“嗯。”陈思托着额头。

“那网站很可怕的,我不希望你看。”赵一蕾说。

“还是给我一下吧,我有事情要用。”

“什么事?”

陈思耐着性子:“刚刚,我得知方美琪去世后,方达班上还有两个学生家长也自杀了,一个投河,一个服毒。她们的孩子是方达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警察说这是自杀的连锁效应,但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赵一蕾反问的语气天真无邪,像身材矮小趴在快餐店点单台上看不懂菜单的三岁小孩。

陈思心头积郁的焦虑沾上火星子,瞬间蹭地点燃。

她吼了赵一蕾。

赵一蕾在电话那头愣住。怎么了,一个转脸的功夫,陈思变得好凶。我说什么了?

回过神来,赵一蕾的委屈也点着了,脾气噌地上脑:你陈思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像外面那些人一样,一样粗鲁。

赵一蕾忍着鼻酸,失望地带着哭腔吞吞吐吐:“好,我这就发给你。”


随着陈思挂断电话的动作,方弋凑上去,一脸八卦,冲着她奇怪地笑,把陈思笑得很不爽。

“你笑什么?”陈思问。

方弋缩回座位,紧紧抱住他的一小包行李——出门前刚刚收拾好的,还热乎着,有家的味道。

他又害怕又想笑,越怕越笑。

此次贸然出行(尤其还是跟苦闷的陈思一起),方弋非常没有安全感。毕竟他才十几岁,飞机还没有坐过,火车一年也才坐个两三次。本来也不喜欢出门见人,以往坐火车,都是去探远亲。那些远房的亲戚,虽然从方弋角度看都是陌生人,但他们看方弋却是很熟悉的,乌泱泱一片,都对他笑脸相迎,给他准备好菜好饭,门一打开屋子里热气腾腾,宽慰他坐了几个小时车的心。

这次不同。方弋知道,前方等着他的不是一间陌生而亲切的客房,是未知。他已然是真真切切,被卷入了一场复杂的命案中!

一想到这里,方弋就热血沸腾,并害怕着。举目四顾,到处都是些不知道他正经历着怎样变故的、碌碌无为的人。

他望向陈思。换了个场景,连相处了一阵子的陈思都显得没那么亲近了,像随时会抛弃他、拐卖他的坏人。

然而、尽管如此,方弋还是忍不住一颗八卦的心,管不住一张好事的嘴,就要在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把陈思惹毛。

火车颠簸,方弋也跟着摇头晃脑。他盯着小桌板自言自语道:“你可把赵一蕾弄伤心了。”

“伤心?”

“你还看不出来吗?”方弋紧绷的脸皮上浮现潮红。

“她?你可别对她太好。”

“什么意思?”

“哎呀,”方弋拍了一把她的大腿,“赵一蕾,她不是……啊。她老早就对你……了吧!”

陈思牙根紧咬,别过头去,用脑门顶着玻璃,告诉自己别生气,别发火,有血缘关系的,姑姑亲生的,自己带出来的,带不回去要负责任的。半晌,她重新转过来,平静地对方弋说:“你有一点分不清现实和幻想,我以为你经过动刀子伤人以后,会想明白的。”

方弋不作声了。


陈思调整一下姿势,把手臂平放在小桌板上。坐火车最适合谈心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听不听?”

“你讲。”方弋说。

陈思想了想。

“我刚硕士毕业的时候,有一次去费城。你知道费城吗?在宾夕法尼亚的东南部,挨着纽约。我丈夫的亲姐姐住在那儿。”

“对,就是你姐夫。好了,别打岔,听我说完。”

“他姐姐是做兽药的,他们家族里有好几个人都是兽医,他也是。我跟你姐夫相识是在马场,他照例来给马做体检……”

“骑马上什么感觉我等会再说。哎呀!”

方弋用双腿夹住手,老实给她看。你讲吧,我真的不闹了。


“你知道费城,它是一个很大的城市,所在的宾州紧挨着纽约州,开车从费城去纽约只需要一两个小时。怎么说呢,你可以理解成,它们是北京和天津、上海和苏州的关系,我也不知道这么类比是不是准确。总之在一般的概念里,一个大城市,应该是像模像样的,对吧。”

“去费城那次,是我第一次从乡下进城……别笑,真的,我的学校在乡下,我大概有一整年的时间都在马场里拌饲料铲马粪,过着你这个小朋友难以想象的生活。我一早知道费城挨着纽约,所以去的时候,多多少少会有些期待吧,就像你住校一周回家休息偶尔可以去逛一次商场的感觉,至少不是只有马和马粪围着你了,你也可以去看一些时髦的人,车子,还有霓虹灯。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坐在大巴车上,当车子慢慢地、慢慢地开进街道,你知道我看见什么吗?”

“满大街,满大街吸毒的流浪汉,有男有女。”

“你见过吸毒的人怎么走路吗?吸得太严重了,他们会头朝下弯着腰走路,就跟你在丧尸片里看到的一样。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我看书,书上说重度吸毒者对毒品产生耐药性以后,打药就不能从手上胳膊上打了,要从大腿根打,直接刺激大脑。我猜他们低着头走路可能也跟刺激大脑之类的有关吧。总之,当时我真的吓坏了。”



评论(2)

热度(40)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