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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梅的客厅 26.靠近真相



 

在火车上听了一路普通人失足堕落成瘾君子继而丧尸化的故事,方弋心情很差。躺在方美琪的双人床上,他闭起眼睛,怎么也不能入睡。

忍不住把自己和世界上所有糟糕的人作比较——那不就是我吗?不幸运版本的我。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方弋越来越确信,他天生就是一个不得安宁的人,天生就要徘徊在制造危险和中途失败之间。

他想起十岁时的冬天,赵恒带他去公园的野湖上面玩。他们租用了两双冰刀鞋,一大一小,挂着长长的鞋带子。赵恒左手拎着冰刀鞋,右手牵着他。他刚长到赵恒胯部那么高,视野里只有两根长长的彩色鞋带子在晃晃荡荡。赵恒高大的身体在晴蓝天空下丝丝缕缕冒白烟。把烟头丢在冰面上,赵恒蹲下来,手掌托住方弋雪地棉的后跟,把一双保暖鞋子脱下,换上冰凉的刀鞋。

方弋屁股挨着石头长椅上的积雪,脚下踩着冰坨,浑身瑟瑟发抖。赵恒仔细系好鞋带,拉着蝴蝶结的两端抻了抻,拍拍方弋。他让他站起来。

方弋犹豫了一下,你不拉我么?试着站起,两只脚在冰上划了划就一屁股坐回了石头椅。他抬起头看赵恒,意思是我不行。赵恒坐下来,坐在方弋身边,脱下鞋,换上冰刀。

穿着冰刀,赵恒重新站在冰面上,对方弋伸出手:“来,起。”

方弋岌岌可危的站起来,跟在赵恒身后,滑行在布满杂质的粗砺冰面上。赵恒右手抓着方弋冻红的左手,手心是无指手套,棉线的,隔绝开自己和方弋的体温。方弋被他牢牢抓在手里,又冷,又怕,又兴奋,却也渐渐乐在其中。

滑了一会儿,赵恒松开了他的手,放任他自行向前滑去。方弋在惯性里像企鹅那样张开双手保持平衡。有点怕,他回头看赵恒。

赵恒停在原地,低头点烟。

方弋慢慢把头转回前方。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他已经滑行到了野湖的边缘,面前不远处有个人摔倒了,脸挨着冰面,爬不起来。如果继续滑行下去,方弋的冰刀一定会切在他的脖子上。

方弋抖起来。哥,哥。

快要闭紧眼睛逃避现实的时候,他听见赵恒从背后滑了上来,然后用力推了他一把。方弋扑通一声,摔倒在了面前这个陌生人的身上。

赵恒耸动胸腔发出来的笑里有嘶嘶声。一片萧索。

几年以后,他也是用类似于站在背后笑着看摔倒的儿童那样的情绪,对陈思说:“啊,前妻是有个弟弟,但我不记得他叫什么了。”

方弋不知道。他还以为他们是好朋友。

 

方弋又想,前不久,我差一点变成少年杀人犯。

想到这里,方弋的心便跳得厉害。他后怕。要不是陈思、如果没有陈思,他现在已经在狱中。把刀子捅进赵一蕾身体的那一刻他是不怕的。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好像从他生下来,他就感觉得到身体内部有一片荒草,秋风吹过,蕴含尚不明确的力。火星像灰尘在草间翻滚,他深刻知道,只需要一阵风,这片草上便会掀起大火,或者世间也许还有另一只寂灭的手,会将他温柔掐熄。那之后每当黑夜降临,他便在心中祈祷——如果必将一生不得安宁,那么希望您不要再派人爱我。如果派遣了什么人来爱我,就求求您不要再一次将她夺去。拜托,我会尽量乖。

可是他太不懂得表达也太不习惯示好,表现在肢体和语言上,给陈思所看到的还是——我对你一般般拉,顶多算不讨厌,你这搞笑一样的姐姐,我啊,有你没你都一样。

 

方弋从床上坐起来,伏在方美琪的枕头上按亮手机。一小块长方形的荧光照亮方弋的脸。方弋揉揉眼,爬起来,想把顶灯打开,光着脚踩在地上,靠近门边。从门缝里,他听见陈思在客厅压低声音讲电话。方弋的手指从开关上移开。

陈思在跟警察打电话。

 

通话终了,陈思站起来,长长叹了口气,走向卧室,拉开门。面前出现直愣愣站着的方弋。

“妈呀,你吓死我了,”陈思拍拍胸脯,“我刚和警察聊完死人!”

“警察怎么说?”方弋跟在陈思屁股后头爬上床。

“难为人家大半夜还要给我回电话。简单点跟你说吧,珠珠妈妈跳了吉潭城边的脏水河,跳下去之前,把手机和鞋子都放在了岸边。橘子妈妈在家里吃了四盒美托洛尔——一种抑制心跳的药物。死之前吐了很多消化物出来,现场挺难看的吧。两个人都有遗书,分别留在手机里和纸上,表明了她们自杀的理由……就跟我第一回打电话去问来的一样,说是受了你梅梅姐的影响。”

“没有别的新内容了吗?”方弋把被子拉起来遮住脸。

“也有,但没什么意义。人家警察跟我诉苦,说是很苦恼啊,”陈思慢慢地说,“你没发现从我们上楼到现在,就没听见这楼里还有别的动静了吗?”

“啊?”

陈思闭上眼睛:“都搬走了……这栋楼。警察说我们现在睡的这间房的前房主就是橘子妈妈,是人家把房子卖给你梅梅姐姐的。珠珠妈住在隔壁那个单元,那个单元楼虽然没完全搬空,但也差不多了。”

“这一整个小区,可能都没剩下几家住户了。”

方弋翻转过去,靠陈思近一点,在被子下面抱住自己。

陈思望着天花板深呼吸:“怎么会这样呢……”

 

第二天清晨,陈思是被手机振动震醒的。昏沉中她还没回忆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启的振动,先看见了推送消息:“今日傍晚四点,信丘商厦,限时报名。来自友爱常在沙盘心理治疗论坛。”

啊?限时。陈思清醒了一半。拿好手机,她在回帖里留言——不忘记留赵一蕾的名字。

打下赵一蕾三个字发送出去后没多久,赵一蕾把电话打来了。

“你拿我名字报名了?”

“啊,怎么了,上次不也是用的你名字?”陈思困死了。

"不一样……不一样……我不知道哪里不一样。我只知道上次你去参加的时候,群里的人没回访我……”

“为什么呢,是哪里不一样呢,我忘记了……”

“回访?”陈思坐起来。

“对,”赵一蕾说,“这次不一样。你这次选择的那个地方的人,他们是认识我的,你不要去,让我旷一次课好了。”

“不一样……吗?”陈思打开微信,翻到上次参加完沙盘游戏以后被拉进去的群。

为了保护隐私,她还特意预备了一个小号去添加那些人。

翻到了,‘yaczshapan.a’,乱码似的,不知道谁取的群名,从加进去开始就一直有人在里面分享砍价和鸡汤文。陈思这几天工作忙得很,一直没登上去看。看着群名,她开始思考。

‘yacz’是……‘友爱常在’。‘shapan’是沙盘。‘.a’是……

她脑子里灵光一闪。

‘沙盘a’,‘沙盘b’。参加a版时赵一蕾没收到通知,那就是说明……

“一蕾,你的群名叫什么?”

“‘友爱常在沙盘b’,你不是么?”

没错。陈思揉揉太阳穴。

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哦,原来是这样,她明白了。

是这样,原来如此,这套东西,它是见人下菜碟的。也许,它的主要渗透方向根本不是一线城市,a版的普通、平凡、公益性质,压根是在为b版洗白和背书。它瞄准的是什么人群呢?县城……小学……负责接送孩子看管孩子的人……陈思心里一冷。

方弋也坐起来了,眨巴眼睛,望着陈思。

陈思给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好,我知道了。嗯。挂了吧。”

陈思挂断电话,看着方弋。方弋没说话,他知道陈思有话要对他说。

“方弋。”陈思开口。

“我要去……注册一个沙盘游戏的新账户。嗯,然后今天下午,我会去信丘,参加真正的沙盘游戏。这次可能有危险,我需要你选择和我一起去或者不去。当然我不会让你也去玩,我只会让你在酒店呆着。但这样,也是会有危险的。”

“我是这么想的,方弋。我觉得,这些事情是不应该瞒着你的。你看,为了知道真相,你也做了很多。你……调查了沙盘游戏的背景,沙盘游戏的玩法,你甚至已经摸到了它官网的边缘。我看出你的迫切,你的努力。所以……去不去都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就像这次我全凭直觉,就决定再跑一次吉潭。我允许你跟着,但你也有别的选择,它更安全。怎么说呢。算了。你可以选了,不去的话,我现在送你回家。”

“我不怕。”方弋眼神清澈。

“好。”陈思再次拿起手机。

“我给你妈妈打电话。”

 

再次抵达信丘,天气晴好,陈思化了个全妆,从外部武装起自己。她停在商场外一块废弃的大镜子前,把涂出唇线的口红擦去。从镜子里,她看到白云漂浮在蓝天上,柔柔的,像一双女人的眼睛。沐浴着秋天最后的滥情,陈思深吸一口气,让身体放轻松,她要出发去商场顶层了。

胡格老师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一个白人老头出现在镜子里,陈思还以为自己精神恍惚了。白老头对她微笑,笑得她发怵,她转过去盯着对方看,眼神是你谁啊,想干嘛?白老头的眼睛像孩子般闪亮,开口是带着广东一带口音的中文:“你是陈思?”

又慈祥又威严的白老头……陈思浑身过电,条件反射般感到哪哪都不太对,像在大街上遇到自己的Dr.Leonardo一样。她迟疑地说:“嗯,是我。”

“我昨天收到你的注册信息,你比照片上漂亮很多。”

“谢谢……”陈思说。

“哦,忘记介绍。我是胡格老师,沙盘疗愈法的创始人。”

“快进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呢。来,我们一起。”

胡格作势去搂她的肩膀,又没有真的触碰到她。陈思察觉到他在把控,引导,立即一改羞赧,主动和他攀谈。两个人一起上了信丘商场顶楼,走进教室。

来吧。她在心里说。

我才不怕你。

 

第一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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