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ori

梅梅的客厅 24.水果糖(上)



次日中午,陈思在午餐时间收到了主办方寄来的活动纪念影碟。她递给方弋,给你。

啊?方弋接过来瞧了一眼,立刻紧张起来。盘面上分明刻着‘我有爱我存在,学员纪念,9.10’。他瞪大眼睛看着陈思,用气声问,给我干嘛?问完,瞟一眼自己的妈。陈思在心里翻白眼,你是生怕你妈妈不起疑啊。

姑姑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来:“什么东西啊?”

说着,向方弋讨要。 

陈思沉着扒饭:“没什么,找朋友要的青少年注意力集中训练教程视频,等会儿我进屋带他看。” 

“不用你呀,”姑姑收回手,“我带颖颖看就行了,你忙你的。” 

听到自己的乳名,方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坐立难安。陈思好笑地看着他,张开嘴,把舌尖顶在牙齿后面:Yi…… 

方弋拿筷子头指她,再叫?

陈思扑哧一笑,颖颖挺好听的啊,叫叫怎么了,就叫。

 “不行,姑姑,教程是需要解说的,我得一边看一边给他讲解。”

 “这样啊,”姑姑说,“那不打扰你们了。” 

方弋心虚地夹了一大口拌三丝冷盘,吃进嘴里才尝出有他讨厌的胡萝卜。哕。饭后,陈思和方弋像儿时看影碟机一样,平排坐在地毯上,一个人吃薯片,一个人吃雪糕,观看昨天的录像。方弋也就比十几岁的梅梅高一点儿,余光看不到他脸的时候,陈思几乎产生一种错觉。

 “给我吃一口。”陈思冲方弋伸手。方弋拈一片给她。

陈思抱怨:“就一片?你好不懂事!” 

给你给你都给你,方弋一股脑塞给她。陈思又不要了。她理理头发:“点播放吧。” 

“事多。”方弋骂骂咧咧地,去调视频。 

忽然他觉得哪不对。陈思反应不对,表情不对。回头看她,陈思面露深意,还在似笑非笑地催促,开始呀。方弋起疑了,难道我们要看的真是青少年注意力集中训练?

一小时播放完毕,方弋终于明白了陈思神神秘秘的原因,和昨天的陈思一样,当场傻掉。陈思哈哈大笑:“这就是,这就是,哎哟。方弋,你从哪听的都市传说啊,边儿都不挨着!”

 “不对,不对,”方弋在陈思笑声的夹缝里艰难说话,“你是不是去错地方了?”

 “我是以赵一蕾的名义去的,她可是老学员啊,”陈思拍拍方弋, “你承认算啦,我们就是找错方向了。这种心理问题互助小组,念书时我就见多了。” 

“不对,姐,你还是拿去给赵一蕾看看吧?” 方弋皱眉。

“啊,也可以,”陈思恢复正色,“那一会儿咱们一起去医院看她吧!” 

果不其然,方弋又露出那种为难的表情。陈思最喜欢看他这个样子,方弋为难,她就爽得不得了。


赵一蕾住了几天院,和每个共处一室的病人都处成了朋友。陈思进入病房时,她正在和隔壁床老太太玩石头剪刀布,赌注是谁输了,就要把陪床家属送给对方,一整天伺候对方。陈思走到近处时赵一蕾兴奋地抬起头:“陈思,刚才我把你输给王姐了,现在,你要去伺候她喽。” 

陈思坐下来,别闹。帮赵一蕾垫高一点,她从包里拿出电脑。

给你看个东西。

赵一蕾和她的王姐不好意思地点头致意:等我一下啊。然后把头伸进陈思怀里。

影片播放五分钟后,赵一蕾问,这是什么呀? 

咦,里面有你? 

陈思放低声音:“昨天,我去参加了……” 

“这不是。”赵一蕾打断她。 

“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林老师。” 

听见她说的话,独自留在门外等候的方弋叹口气,背过身体。 


“难道我要再去一趟信丘吗?”站在住院部一楼大厅,陈思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方弋在她对面,低着头抠手:“那就再去呗。” 

“你陪我去。”

“好啊,”方弋说,“你跟我妈谈。”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陈思拿出手机。

按下几个号码后,她拨通了方达班主任张老师的号码。方弋看着她一边假惺惺地和人寒暄一边走出住院部大门到外面去讲电话,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干脆就地蹲下,打起游戏。没想到游戏打一半,陈思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脚步飞快。

她拽起方弋,不顾他嚷嚷游戏啊他的游戏,着急地说:“方弋,你知道吗,方达在学校玩得好的那几个同学的家长,全都死了,都死了,自杀。” 

方弋耳机里传来游戏角色惨死的嚎叫声。他愣了一下,然后摘下耳机,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方达,他在学校的好朋友,橘子,和珠珠,他们的妈妈,都死了。” 



到珍珠路牌前,天上冷不丁一声惊雷,照彻天地。方美琪牵着方达走在从吉潭百货散步回家的路上。刚刚八点,四周漆黑一片,她停下来,在无风的夜幕下分辨方位。头上一线紫黄天色,预备飘落雪片,她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与珍珠社区相邻的废旧小区内部夹道。这是一条少有人抄的近路,地势低下,路面裹满泔水滑泥,只在冬天冻上了才好走一点。 

正打算继续走,方美琪听见身后传来男人慢悠悠推行电动车的声音。来人口喷白气,释放飞速消逝的热量。她回过头,一瞬间强光打亮她全身。她抬起手遮住眼睛,从指缝里,看见家庆遥远的笑容在白雾里若隐若现,笑声清脆寒冷。他笑着喊梅梅老师,然后关掉车灯,抱起方达,放进车前筐。灯关掉的同时方美琪失去视力,眼前泛起一片铜油绿色。 

家庆蹭掉鞋底泥泞,方达用小腿敲击车筐。黑暗中,一大一小两名男子轻快的呼吸像雪气一样吹到身上来,触感毛绒绒。梅梅闭上眼睛,反正睁开也看不见,不如合着省力。家庆哼起歌,调子好听又陌生。他推动电动车往前走去,梅梅快步追赶,和家庆并行,手先搭在车把上,又滑进方达怀里。 

家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讲话——出去玩了吗,玩得好吗,方达吃不吃糖?梅梅说可以吃,吃之前谢谢家庆老师。几秒后,方达突然尖叫,梅梅哆嗦一下,撒开捏住他小肚子肉的手指。 

直到上楼,回家,脱掉鞋子,她才想起来没跟家庆说再见。方达对着镜子掀起上衣,看了一会儿,跑来找妈妈问罪:“好痛!”方美琪一看,方达圆饱饱的小肚脐上赫然两枚紫色指印。 

对不起,她揉揉。 

方达接着照镜子,很爱漂亮似的。照了一会儿,他从镜面反光看到方美琪瘫坐在地上,膝盖向内弯折,整个人散发着奇怪的气息。他问妈妈,怎么了? 

方美琪右手五根手指抠进泡沫地垫。她说帅帅,刚才,是谁送我们回来? 

谁?方达感到奇怪。妈妈,只有我们两个。你说下雨了地上都是脏水,所以得抱着我走。你说我变重了,让你没抱住,不小心把我肉都掐破了,不是吗? 

冬天下什么雨。方美琪毛骨悚然。转头看向窗外,玻璃表面湿漉漉好像出汗,中间横着几道黄泥,是鸟飞过留下的印记。再看自己,粉色长款毛衣和紧牛仔裤,尽头用白袜子收尾,脚趾边缘还蹭着一圈黑皮靴内层的掉色。她揪掉一粒起球,像拈花。她想,好像真不是冬天,才入秋。 

方达不看肚子了,面带担忧地走过来拽她胳膊,妈妈……你起来。 

好。方美琪站起来,掸掸前襟。这毛衣不好,下次不穿了。 

方达问可以吃刚才买的零食吗?方美琪说当然可以,快去吃吧。 


方达小脚哒哒,翻动地上的塑料袋,拿出什锦水果糖。明天傍晚,写着荔枝味、香橙味、草莓味、哈密瓜味的塑料小包装将会散落在珍珠社区旁的铁道上,运货火车开过,糖纸被风暴带向四面八方,在巨大的轰鸣里,帅帅(方达)、橘子和珠珠堵住耳朵,在好似火光的、起了风的夕阳下埋头奔跑,一直跑到钢铁巨兽喷出蒸汽蘑菇云,消失在森林与大山中,三人里才会有一人发现,自己的鞋子跑丢了,小小的左脚,被尖锐碎石割伤。 



橘子举着小风车从防风门帘下钻进来,紧随其后的,是穿着纱裙的珠珠。 

周六,方老师少儿舞蹈正常上课,客厅里五六个大小不一的女童,都是穿着粉色露背练功服和白色裤袜,叽叽喳喳地在泡沫地垫上跑来跑去,从一头跑到另一头,拍拍暖气片算一个来回。橘子和珠珠掐着课间休息的时间来,先和角落里喝水的方美琪打招呼,然后躲过从鼻子前面飞奔而过的女生,钻进卧室,坐在写作业的方达身边。领头的橘子对方达张开右手,看,天牛!方达大叫一声,从凳子上跌下去。 

一叫,把橘子吓一跳。满脸泥水的小男孩手一抖,天牛从手心滑落,掉到方达的作业上,一溜烟爬走了,不知去向。方达捂住眼睛不看,只是一个劲儿叫橘子拿走它。 橘子眼见天牛没了,方达又没看见它怎么没的,就撒了个谎:“睁开眼吧,我把它扔出去了。” 

方达岔开指缝:“扔哪去了?”

“窗外。”橘子指了指。 

方达松口气。躲在门外的珠珠也问:“橘子,吓唬完帅帅了吗,我可以进去了不?” 

“进来吧。”橘子大将军似的,将风车一扬。

珠珠推开门,露出半只眼睛,偷偷看他们,突然背后被人推了一下。珠珠扑进来摔倒在地,扭过头,两个女孩尖叫着从她刚才所在的地方跑开,对于自己碰倒了人的事情毫不知情。

珠珠生气了,两只小丸子头散开一个。她把散发往耳后一别,爬起来,一副要去打架的气势,可是站起来以后,她越想越委屈,又坐下来,开始哇哇大哭。

方达手足无措,爬过去跪在她边上,试图重新盘好她的小丸子头。珠珠顺势一把抱着他的脖子,把眼泪都蹭在他的衣领上,最后,拿他的睡衣擤了一把鼻涕。

啊……

方达看看珠珠,再看看鼻涕,眼泪也涌了出来。

评论(4)

热度(44)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