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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梅的客厅 21.悔过



在他拔出来捅下第二刀之前,陈思推开他,接替他握住刀柄,使刀片千万不要在赵一蕾腹中翻搅。她很大声地说都不要动。然后告诉方弋,快,去叫救护车。

方弋愣了一下,全然忘记了刀就是自己捅进去的,转身冲进卧室,动作麻利地拨打了救护车电话。

陈思感觉到赵一蕾挂在这把刀上,正在失血,失温,浑身颤抖。她还没进家门,黑暗里,陈思只能看见她颜色很糟糕的脸,像雪一样白。她说不疼。陈思叫她别说话了,保存体力。

赵一蕾扶着门框一点一点滑下去,陈思也赶紧换腿着力,陪着她跪在地上。

赵一蕾推推陈思。松手吧。我可以躺下。

陈思颤颤巍巍地松开手。手离开刀柄的时候,拔出像糖一样粘稠的血丝。

方弋跑回来,手上握着手机。他打完救护车电话了,人也完全冷静了下来。面对自己造成的后果,他又害怕又无措,站在离她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整个人显得很局促,一时无法处理为什么是他杀的还得他来救的逻辑。察觉出陈思有意背对他,故意不看他一眼,他怕起来,莫名其妙,怕得低下头去,内心卑微。陈思是不是很失望?因着他做了一件巨大的错事。血液上头时他有多残酷傲物,现在就有多幼弱,多无助。他很想陈思过来抱一抱他,即便这样,也不会放弃他。事实上他站在那连抖都不敢抖,生怕多触怒一下,陈思就会再也没有温情,对他当场翻脸。

 

陈思用力捏赵一蕾的虎口,刺激她痛觉,呼唤她不要睡。

赵一蕾保持在仰卧位,有规律地吐气,吸气。如此缓了一会儿,她拉拉陈思——不要报警。一会儿上医院,就说是自杀,你们救下我。不要报警。听到吗?

告诉医生我在吃抗精神分裂药物。

好。陈思答应她。

 

救护车来的时候,叫醒了半个小区的居民,大家都探头看,怎么了?

方弋跟在医护人员身后,也上了救护车,低着头,像被押送的嫌犯。

 

 

凌晨两点,郑宗浦上气不接下气地匆忙赶来医院,叉着腰,在坐着的陈思面前喘了两分钟。

喘匀了,他才注意到方弋——像罚站似的杵在医院走廊角落里。

他回过头来看陈思,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和压到最低的音量问:“方弋把人捅了?”

陈思点点头。

郑宗浦站直,从兜里掏出他刚买的湿巾,撕开来,递给陈思一片,递给方弋一片。怕他俩不够,又多撕了几片备着。

陈思脸上、手上、身上,到处都是血印,都干掉了,变成黑色。她慢腾腾地擦拭双手,又擦衣服,擦不太干净,十个指甲缝里藏着黑线。方弋也一样。

等他们俩擦完,郑宗浦把脏湿巾回收,拿去扔掉。重新回到走廊,他坐下来,挨着陈思:“怎么会这样?人,伤得严重吗?”

陈思捂住脸,又改成托下巴,摇摇头。她叹了一口很深的气,说:“宗浦,你能帮我送方弋回家吗?”

又改口:“或者带去你家,都行。麻烦你。”

“这倒不麻烦,”郑宗浦自己撕开一张帮她擦裤子,“但你怎么跟你姑姑解释?”

陈思把脸埋进手心:“就说……去朋友家玩吧。发消息就行。方弋平时,跟姑姑也不是很亲密,发消息通知她最好,打电话反而会显得假。”

“行。”郑宗浦把脏湿巾揉成一团。。

“还有别的事吗?我留你自己在这,可以吗?”

“没事,”陈思说,“你去吧,先把方弋安置好。我这边再说。”

“好吧。”郑宗浦犹豫一下,还是离开了陈思,去到方弋身边,拍拍他的背。

“走吧,小伙子。跟我回家。”

方弋临走时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陈思一眼。也许他希望陈思还会为他目送。可是她没有。

 

 

“去你家还是去我家?”郑宗浦先让方弋进副驾驶。等他也坐进车里后,他发现方弋在发抖。

他轻轻握住方弋的左手:“别怕。”

“去你家吧。我想,你家里应该还有些东西没清理干净,给你妈妈看见了,不好。清理完我再带你去我家,我们煎牛排吃,怎么样?你应该饿了吧。可以吗?”

方弋咬紧下唇。他点点头。

郑宗浦伸手过去,揩掉他左脸颊上一滴迸溅的血痕:“想哭就哭吧。我是你姐姐的朋友,不是外人。”

方弋再次点头。他仍然咬紧嘴唇。

豆大的泪水滚落下来,他尽量不哭出声音。

郑宗浦叹气。发动车子。

 

 

到达方弋家门口,郑宗浦吓了一跳。陈思他们走的时候太匆忙,连门都没关。小心翼翼迈过门口那滩血,郑宗浦先进屋查看了一圈有没有明显失窃的迹象。他吩咐方弋,去找来抹布和脸盆,接水,干活。

期间邻居出来问了一次出什么事了?郑宗浦回答说没什么,家里有点小矛盾,没事了,您放心睡觉吧,打扰您了,不好意思。

擦干净地面,他把所有沾过血的东西都用肥皂洗衣粉好好洗了三四遍,装进黑色塑料袋里提下楼扔掉,包括方弋那身衣服。

方弋一边擦着最后一遍地,坐着收尾工作,一边看他做那些事,终于对他们正在消灭证据的行为有了真实感。

他的感觉很复杂,既因为郑宗浦在帮他,让他在突发事件里有枝可依而心安,又隐隐恐惧着日后难免还会有人看出端倪,打破他们伪造的安宁,害怕东窗事发,曾经对他施以援手的人会受牵连,害怕赵一蕾反悔,报警抓他,害怕坐牢,以及脑海中预演过多次的凶杀真的付诸实际以后,他身上会发生断崖式的变化,以及他的生活,未来,那未知的,可能引发的蝴蝶效应。那未知的看不清楚的前路……

擦一会儿,他脱力一会儿,眼泪麻木地滴落。混合着消毒水,在地上抹出一道道痕迹。

 

“味道肯定还会有,过几天,门口那儿会变臭,会越来越臭。不过,你妈妈应该也没闻过人血腐败的味道,所以随便编个借口糊弄一下就行了,比如说垃圾袋漏液沾到了……什么的。”

郑宗浦坐在驾驶座上对方弋说。

 

方弋换上一身新衣服,新洗好的,工整叠在衣柜里。血味没了,方弋浑身上下散发好闻的皂角香气。他也不再哭了。

郑宗浦看着他的侧脸,按了一下车上某个按钮。

“我的车有看视频的功能,你可以找些动画片来看。我还是不太放心你姐姐。我们再去一趟医院吧。我上去看她,你留在车里看动画片。我很快就会回来。”

“好。”方弋答应他。

 

郑宗浦上到手术室所在的楼层,一边上去,一边给陈思打电话。陈思告诉他手术结束了,伤者状态还好,只是失了些血,肠道有划伤,已经完成手术,送去病房观察。

郑宗浦又下楼,寻找住院部,重新爬楼。

 

爬这几层楼差点给他累出个好歹。在走廊上,他找到正跪着伺候赵一蕾的陈思,同时他放眼望去,走廊上到处都是像她们这样的病人和家属。他把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没床位了吗”咽回去,也蹲下来,细声细气地问陈思,手边钱还够吗,需不需要帮忙?陈思转过脸来问他,方弋呢?两个人答非所问。郑宗浦拍拍她,方弋在楼下呢,他不放心你。

有什么不放心的。陈思转回脸去。伺候个病人,还能累死了我?

你别生气……郑宗浦安抚她。我替你开导开导。别着急。孩子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就……对吧。是有一些缘故的。我问问看。

能有什么缘故?陈思声音稍微提高一些。她赶紧四下里张望一下,重新压低声音,继续说。还不是方弋怀疑赵一蕾是杀他姐姐的真凶?我早该看出来他利用我。他是不是就等这一刻呢?我怀疑他根本不是一时冲动,他是蓄谋已久!

移动病床上的赵一蕾哼哼一声。陈思闭上嘴,不说了。两个人蹲着沉默了好久。郑宗浦碰碰她,我去给你买个折叠凳?

行。陈思少见的没有拒绝。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跪累了,身上酸痛得很。

郑宗浦起身欲走。陈思又拉住他,还是算了,我坐衣服上就好,快别忙了,下去看看方弋吧,别让他一个人在密闭空间里呆着,我怕……

好。郑宗浦答应她。

 

返回驾驶座,郑宗浦从储物箱里拿出一瓶药,倒出一粒,用矿泉水服下。方弋正挂着泪痕看《海绵宝宝》。目睹郑宗浦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吃药动作,他问:“吃的什么?”

“药。”郑宗浦说。

他拿出五十块钱现金给方弋:“你去对面那个超市,买一把折叠凳去,送到住院部三楼。你姐姐在三楼的走廊上,进去就能看到了。找不到住院部的话,就去问路过的行人或者医生。去吧,我在这等你。”

“好……”方弋拿着钱,迟疑地下车。

郑宗浦望着他行走在夜色里的背影,调整一下呼吸。此时方弋最需要的不是安慰,是有个人来告诉他,他还可以做些什么来补救。

希望陈思收到他送去的凳子,可以原谅他。

 

方弋第一次一个人去办这么繁琐的一件事,从下车开始,他就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医院附近交通状况复杂,即便在凌晨,马路上也不是完全没有车。他看着车过马路,支支吾吾地问超市营业员折叠凳在哪里,等待找钱,看实时监控图像里的自己,一个矮小的插着兜的男孩,大晚上不回家在外面乱转。收银员把零钱递给他,他揣了就要走,收银员赶紧喊他,凳子!他匆匆折返,夹着凳子离开,像交易的不是一把凳子,是另外一些难以言明的东西。

一路问,问到住院部入口。他爬上三楼。

 

离得老远他就看见陈思了,还有谁能这么好辨认。陈思。和她相处这么久,凭借一个绑马尾的后脑勺轮廓就可以轻易认出她。

方弋低着头走过去,把折叠凳打开,撂在她背后,然后立刻转身离开。陈思本来在站着发呆,听见背后有响动,连忙回头,映入眼帘的便是方弋老气横秋的背影。

她追上去想叫住方弋。方弋不回头,反而走得更快。

她被拖到楼梯上,差一点摔跤。方弋终于停下来,低落地转过来,面向她。

陈思从下往上扫他一遍,整整他的领口,调节卫衣帽绳左右的长度。

“去哥哥家要懂礼貌,别乱动人家的东西,知道吗?”

“知道了。”方弋声音低低的。

“哥哥身体不好,不要太折腾他,去了好好睡觉,他让你干嘛你就干嘛,有点听话的样子,知道吗?”

“知道。”

“去吧。”陈思撒开他,放他离开。

方弋往下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陈思。陈思摆手让他走。方弋才扭过头来,快步走下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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