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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梅的客厅 01.绿河



梅梅吐了,上午家庆请吃的黄焖鸡米饭,原模原样吐在树底下。树边停着一台自行车。梅梅依着自行车,十根指头张开,晾干呕吐物。家庆在远处发传单。梅梅看了一眼车筐里的宣传单——方老师少儿舞蹈培训,省舞蹈团A角小班授课。下面压着一层奥数、写作、新概念英语单子。梅梅小心翼翼绕过自己的,从最底下抽出一张,狼狈地擦擦手。

小学门前人潮退去,家庆往路边轿车雨刮器上夹了一张,回到梅梅身边。梅梅抬起沉重的睫毛望他,摊开手。家庆翻遍书包,找出一小听雪碧。

 

三个月前,梅梅认识家庆。他在幼儿园做生活老师,年纪轻她五岁,刚好是她上一段婚姻的总长。

 

幼儿园老师通常叫梅梅方达妈妈,旁边没有别的‘帅帅’时,也叫帅帅妈妈。

 

从小到大,梅梅连大名都很少听人叫。方、美、琪,属于西式甜酱广告画天使的名字,犹不够亲密。

‘梅梅’小名的由来久远,不能追溯。也许来自小学英语课方美琪给自己取英文名‘May’,也许天生她就爱裹着糖粉的话梅。总之家里人叫梅梅,同学叫梅梅,歌舞团同僚也叫梅梅。‘梅梅’活了很久,直到方美琪离开歌舞团才消散。家庆之所以知道她的‘梅梅’身份,是因为‘梅梅’作为幼儿教师重新活了过来。

‘梅梅’模糊在方老师和舞蹈学员之间,也模糊在方达妈妈和家庆老师之间。

 

改造客厅家庆出了力。半夜,两人并排坐在搬空的客厅,望着窗外夜色雨幕,方达里屋睡着,房门关好。

老居民楼窗子很厚,眨眨眼,世界消失半秒。梅梅轻声讲,小时候她的家里也有一扇推不开的窗,每当不得已需要推,就用菜刀别。

家庆一动不动,如饥似渴盯着她的侧脸。梅梅转过头,他这样一幅神情立刻溶解,对她笑笑。

 

大镜子相对贴好,木地板光滑平整,架上把杆。都是二手货,却光洁如新。梅梅眼神留连在窗外铁护栏上绑着的红布条幅:方老师少儿舞蹈培训。

这里一爿,名字都叫珍珠:珍珠路,珍珠街,珍珠小区,珍珠幼儿园,珍珠便利店,珍珠烟酒。看久了,珍剩下右半部分,像鸡胗的胗,珠剩下右半部分,像朱姓的朱。梅梅心想,卖鸡胗的一爿朱姓人家,还好我姓方。这时家庆打电话来,她挂掉了。又打来。她把手机丢给儿子应付。没有脸加持的家庆,她的确没有半点兴趣。

 

舞蹈班在方美琪家的客厅小具规模办起来。那时是冬天,孩子们坐在暖气片上,两只小脚在冰凉的地板上来回交换。梅梅一只一只扳起学童的脚,搭上把杆。

门口有人来。转过头,送水小工已经钻进门帘。梅梅小跑着去搭手,拿零钱。煮鸡蛋小电锅插在饮水机的插座上,小小咕嘟着。门帘漏进冷风,梅梅和儿童一起受着。第二天一半孩子不来了。梅梅停一周课,买防风门帘,泡沫地垫,怎么保暖怎么布置,布置好的样子保持到梅梅的客厅被警方封锁为止不变。方达四周岁生日也在那段时间度过。方美琪和家庆带方达去市区吃必胜客,家庆送300元的mp4当生日礼物,预存好动画,哄方达高兴。吃饭的时候,方达一直看mp4,梅梅家庆四目相对,两个人脸上,都没戴眼镜,也没有哈气,所以清晰分明。

 

梅梅盯着自己的手,手心翻上来,屈起五指。

特意涂的指甲,谁看见了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别的男人一起为儿子庆生这件事在心里有一点郑重。

 

想不到的是,几天后家庆人间蒸发,联系方式全部换掉,一句招呼都没打。有人说他去了卫校,有人说他早已在外地成家。方美琪浮上两颊的娇羞迅速冰冷。以为嫖了青少年,实则被嫖,气愤退去,心痛比一切更真实。当她裹紧灯芯绒外套,站在幼儿园门外目送其他生活老师接儿子进园,她的面前,凭空出现二十二岁的家庆,张开双臂,像一条春天的绿河,准备将她拥进怀里。

然后,她开始忘记。

 

为了抵御忘记,梅梅不断翻新家庆在记忆里风化的部分,像忒修斯之船。不知道家庆的姓,就自作主张,补全姓陈。

陈家庆不是家庆,他被女人圣光加身过,胜却家庆万千。

 

从警方笔录中我们了解到,曾经就职于珍珠社区幼儿园的家庆老师姓罗,不念幼师,不念护理,两年之后,也不是二十四岁。

 

他当年只有十九岁,之所以出现在那里,是因为高考落榜,复读两次,精神崩溃了。从省会逃到周边地级市,向往过一种和儿童在一起不求回报的慈善生活,没几天就被月薪一千五敲打清醒,认识到了省会城市的好。于是这段人生被他打包垃圾一样利落地扔掉了,现在他在普通本科念大二。

 

他的困惑一看就不是骗人的。

 

“谁?”

在辅导员和副校长的陪同下,会议室椅子上的罗家庆局促不安。

 

“根据方美琪和你的聊天记录显示,你在她心目中是‘此生最爱’。这两年她一直在给你发微信,死前还想再见你一面,而你把她拉黑了,所有信息都没有发出去。”

 

罗家庆接过警察打印的部分聊天记录。看了一会儿,他指着其中一张说:“周大福六周年店庆,还有周四儿子学校上半天,这不是拿我当备忘录吗?”

 

“真的误会了,”罗家庆解释,“我做幼儿园老师,就是散散心,家长都有接触。那地方才多大啊,谁家里有需要帮忙干点活的时候,我一个大男人,没必要拒绝。当时……就是那样的。”

 

警察临走他忽然问:“方美琪是怎么死的?”

还问了一些方达的死活之类的。得到的回复只有:跟你没关系,别瞎打听。

他又不是傻子。这么说,就是方达没了。

 

回宿舍的路上,罗家庆忍不住哭了。辅导员安慰他:“别害怕,孩子,莫须有的事情,学校会保护你,档案不会留记录的。”

此时的罗家庆,全然荷尔蒙上头,死人的爱语排山倒海般将他淹没。他倒希望留下点什么,有名有分的,不至于方美琪一生落空。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明天他就去寺庙,以方达小干爸爸的名义佛前供灯。不过一进宿舍他就冷静下来了。和离异妇女拉拉扯扯,到底不大光彩。越想,越觉得没来由的晦气。

一个星期内又哭两场。平生第一次的轰轰烈烈,就算彻底痊愈了。

 

和修复的心一起生长的,还有方美琪身上的尸斑。

 

陈思一落地,姑姑电话立刻打进来:“思思到哪里?你妹妹真的,真的放不住了。”

妹妹放不住了。陈思咀嚼这句话,表述之怪异,甚于当尸体是一块肉,近似于一盘菜。

可能这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吧。一秒钟没真正看见遗容,陈思就还有心情跟自己黑色幽默。

不然怎么办呢。陈思眨眨眼睛。三天她睡两个小时,步速稍快于行人心跳便重如擂鼓。连延飞带转机,差不多一天一夜。飞机上她辗转难眠。方美琪在她记忆里,常在追光灯下,一点油彩,一把羽毛,聊胜于无地修饰着她纤细挺拔的身体。姑姑告诉她调查结果,梅梅自杀是因为一个高考落榜两次的高中生给她情伤。陈思听笑了,作践人不带这样的。她方美琪十六岁国家大剧院演A角,作曲家儿子后台献花,不是亲手接过。区区饭牛屠狗之辈也配谈情?

 

还不解恨似的,陈思连在梦中,都要杀点什么。

 

接受方美琪死一点都不难。难的是,接受方美琪死于卑微。

 

不知不觉,殡仪馆已经到了。

陈思出发匆忙,一个托特包装基础生活用品和证件,拎了就走。打个电话给姑姑,等人来接。

走进殡仪馆之前,她转过身去,看向天际。她忽然在这一刻失去所有勇气,去面对一个真实的已故方美琪,和她夭折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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